步行回到城堡房间的赫尔，躺在床上打开之前没有读完的书。
    “你...还真是惬意呢！”
    没有敲门就进来的铃，脸上露出了不是惊讶，而是已经放弃的表情。
    “嗯？怎么了？我觉得这次挺成功的啊，你有什么不满吗？”
    “成功？！哪里成功了！你这是成功引起民愤了吧！”
    “哦？如果你觉得哪里有需要改善的地方，可以直接告诉我，我会耐心听取你的意见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赫尔很在意，他毕竟没有领土运营的经验，铃好歹也在南达尔手下做过交易相关的工作。
    倒是可以向她取取经。
    “总之，实在是太差劲了！‘没有面包的话，为什么不吃蛋糕呢？’……这种暴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！”
    赫尔当然知道那是作为统治者绝对不能说禁语。
    常年霸占“史上最差统治者语录排行榜第一”。
    “确实，那句话出自某个断头王后的语录，不过我认为那句话其实具备深挖内在含义的必要。”
    “……内在含义？”
    “有句话说‘不要因为做不到而叹息，可以试试转换思路’。这样考虑的话，吃不起面包就去吃蛋糕，其实也是一种思路转化。我今天执着于要让他们缴纳三枚金龙，其实也是为了让他们的思路转化一下。”
    “这么多钱，要靠目前的状态肯定无法正常缴纳，必须拿出拼死的劲头才行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当然，对于抱有肤浅想法的人来说，可能想不到其内在的深意。这些人里可能也只有极少数人能理解吧。”
    那名眼镜女孩茜诺，还有城堡守卫拉格可能已经了解到了。
    要改变目前克拉肯地区的现状，首先必须抛去过去的固有思维。
    赫尔要的不是让自己的领民只吃得起黑面包，而是让他们转变思路，去吃得起蛋糕。
    如果无法转化思路，即便赫尔把吃蛋糕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，也没有用。
    赫尔在乎的不是三枚金龙，这与他投入的资金相比，只是九牛一毛。
    他在意的是通过三枚金龙的压力让领民们转化思路。
    “要改变目前克拉肯地区的现状，靠正常方法是行不通的。如果没有足够的压力和气魄，就不能战胜这个地区长久岁月积累下来的弊病。”
    “是吗？请老师好好想想，真的必须做到这种程度才行吗？”
    “没错，人很难改变，能在吃亏之前改变自己的人永远是少数，许多人必须在面对剧变后才能丢掉过去的自己。”
    “……是吗？真是太遗憾，老师果然是没救了。”
    因为误会引发的悲剧，这在历史上也屡见不鲜，的确，有可能会操之过急，至少，应该先给些甜头，再让尝试调集起大家的行动力。
    事实上，赫尔早就有此准备，可是，在看到台下的那些人时，赫尔还是没忍住选择了更加强硬的手段。
    “老师太过天才了，所以偶尔也会有愚蠢的地方吧？”
    “愚蠢的地方？”
    “你是不是太想改变别人了，你不该对他人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期望……对于现在还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他们，如何还能经得起这样的剧变？”
    铃不知道赫尔过去经历过什么。或许他也曾是一个以农作为生的普通人。
    以为靠辛勤就能改变境遇，这是大错特错的。
    铃从小就在孤儿院里生活，非常明白饥饿的滋味。
    这个世界就是有许多人，即便拼命努力也吃不饱饭。
    一杆子用懒惰打倒所有人，这种想法肯定是错误的。
    “我明白你的意思，压力与挫折本身不是正面的东西，会摧垮很多人的意志，我并不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同意的我的做法。至少，我在那个名叫茜诺的少女身上，看到了想要改变现状的勇气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铃，你之后去接近那个女孩，然后把她要做的事情报告给我。”
    “你是说让我去做间谍吗？”
    “我不是让你去妨碍那个女孩，我只是让你和她在一起，能从中出些力，无论结果是失败或者是成功，”
    “帮助她成功我理解，失败又是什么意思呢？”
    “人不失败就不会成长。重复100次失败和挫折还不被打垮的才能独当一面。”
    “啊...真是个恶魔。”铃露出惊愕的表情叹气。
    “但是，接下来该怎么办呢？你不是真的以为只要收齐税金，就万事大吉吧？”
    “当然，税金只是为了打破达里尔那个老人挂在民众脖子上的枷锁。”
    “达里尔？那个市镇总管？”
    赫尔看得出来那个总管先生的狡猾，全体民众都在被他引导，甚至可以说，之前那么多代领主都没能从他的手上成功获得统治领地的实际权力。
    赫尔就是要用税金的事挫败他，否则就无法凝聚起整个克拉肯地区的向心力。
    “夺取了领主治理领地的权力，克拉肯地区在那个老人的带领下实现了集体团结，节省下来的税金都进入到了为首的几个富户手中。”
    “……我觉得这也是生存的智慧啊。”
    “的确是为了生存，但是我不认为那是一种智慧，顶多是狡猾。因为那意味着放弃。放任这片土地一直荒废下去，他们在维护克拉肯地区的贫困，饱的是他们少数几户人的口袋，苦的却是大多数没有田地与生计的底层民众，只要不摘掉这个帽子，克拉肯地区就没有未来可言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铃闻言陷入了沉默。
    “嗯？怎么了？”
    “老师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，想法倒是很奇特，不过让他们感到绝望可是老师你哦？”
    “不，绝望不是我从北境或者帝都带来的，在我来之前，绝望本身就已经在他们身边了。长此以往下去，终究会吞噬他们全部人。我做的不过是逼迫他们睁开紧闭的眼睛，让他们实际看到现状而已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日益荒废的土地，拥护贫困的民众，极低的识字率。即使我免除他们全部税金，最多几年整个克拉肯地区也会破产，所有土地会被上级贵族夺走，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，没有谋生的手段，等待着他们只有悲惨的死亡而已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哪怕是用强硬的手段，也必须让他们服从我的调配，要复兴一块土地，必须要借助许多人的力量，单靠你我都是做不到的。”
    赫尔露出了苦笑，如果可以的话，他并不想扮演那种不讨好的角色。
    经营一块领土可比在战场上斩将夺旗更加困难。
    如果赫尔只需要打败某个强大的敌人，就能给克拉肯地区带来富饶，那么赫尔会毫不犹豫那么做。
    可现在是在跟看不见的敌人交手。
    如果无法复兴克拉肯地区，赫尔的未来也会被这块土地锁死。
    一旦领地经营不善，甚至最后破产的话，赫尔也会被打上无能贵族的标志，再无未来可言。
    一个平民出身的贵族飞黄腾达，无疑触碰到了许多既得利益者的蛋糕，这也是中枢那帮贵族给他这块领土的险恶用意。
    目前，只能调动一切手段与资源投入到克拉肯地区的复兴上。
    如果能赢，随着克拉肯地区的财富增加，赫尔作为贵族的地位也能水涨船高。
    一旦输了，日后将永远与帝国中枢的失之交臂。
    第二天，铃走出寒士城，来到市镇当中。
    所有看见她的村民们全都带着厌恶的表情。
    他们完全把铃当做了赫尔那个独裁者的帮凶了。
    当然，他们还不敢朝铃扔石头，昨天晚上的惊魂似乎还没有平息，只是那个憎恶的视线还是深深刺痛了铃的心脏。
    “那个，我听说茜诺小姐住在这里，能告诉我具体在哪个地方吗？”铃笑容满面去朝一个村民问路。
    “呸！”对方只是朝地上吐了一口痰，以此表达自己的反抗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铃感觉非常委屈，不管怎么说，赫尔做的事也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，有必要迁怒于我吗？
    可光是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，赫尔到底惹怒了多少人。
    铃好不容易到找到了茜诺居住的小屋。
    那是一座小木屋，到处破着洞，要是刮风下雨搞不好就会被吹倒，完全不能被称为是庇护所，也就比纯帐篷要好一些，感觉随时都可能倒塌。
    十几平米大小的屋子里面挤了十几个孩子，茜诺就一边读着难懂的书一边陪着那群七八岁大的孩子身边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眼前的现实比铃想象的还要严重。
    整座克拉肯地区甚至都没有孤儿院，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只能寄宿到一些善心人的家里一起抱团取暖。
    据铃所知，克拉肯地区超过半数民众都没有自己的田地，茜诺以及这些孤儿们也是其中的一员。
    他们这些人平时只能帮其他人种地，领取一笔少得可怜的工资，要么只能冒险到临近地区去挖野菜和蝎子来吃。
    铃也有过贫苦的生活经历，在为了生计奔波的情况下，还想抽出时间学习什么技术是非常困难的。
    学习本身就不是能分心的事，可就是在这么贫困的环境下，这个叫茜诺的女孩还是在用零散的时间充实自己。
    铃仿佛凝视茜诺，在她身上铃仿佛看到了在孤儿院中的那个悲惨自己。
    好一会儿之后，茜诺才抬起了头，注意到了铃这个不速之客。
    她扶了扶眼前的眼镜。
    “啊……你是领主大人的女儿……？”
    “不，我不是那个家伙的女儿，我叫扬·铃，你叫我铃就好了。”
    铃满脸笑容想要解除对方的警戒心，但是茜诺的表情依然很僵硬，似乎有些排斥。
    “有什么事吗？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果然，还是带着敌意啊。
    “那个……我来这里是想帮上你的忙。”
    “帮忙？这是什么阴谋吧？”
    “哎呀，怎么把我当成坏人了，我们也是靠大家的税金在养活，帮帮忙什么的不是很应该吗？主要是我听大家说，茜诺小姐很聪明。”
    “……聪明又有什么用，能换成食物给这些孩子们吃吗？”
    茜诺咬紧牙关喃喃自语。
    铃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，不久，突然露出了笑容。
    “我有个人想介绍给你。”
    “介绍给我？”
    铃掰着手指像是在算什么：“看看时间的话，差不多该到了吧？”
    就在这时，一个看起来非常憔悴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，他的腮帮子留着无精打采的胡子。
    “南达尔先生！你怎么才来啊！要是早到一天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了！”
    “……怎么才来？”
    一听到那句话。南达尔把铃的脸蛋紧紧揉了一个遍。
    “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啊！”
    “你知道我的情况吗！？因为你和赫尔都走了，我现在每天睁眼就处于过劳死的边缘！大老远特意跑过来，铃你这个家伙知不知道什么叫感恩！”
    看到这个商人打扮的男人对铃使用暴力，茜诺和孩子们都害怕得蜷缩到了一块儿。
    铃被掐着脸颊，还是拼命地反驳。
    “我们叫你来也是为了给你帮忙啊，你不是一直喊着人手不足吗！怎么样！这些孩子要不要收下做帮工！”
    南达尔似乎来了兴趣，顶着黑眼圈看向茜诺身边的孩子们，又把目光投向茜诺。
    “他们会算数吗？”
    “不。”
    “文字的读写呢？”
    “能看懂一些，还不会写字。”茜诺回答得怯生生。
    “走了，浪费我的时间。”
    “喂喂！请等一下！”
    铃拼命想要挽留南达尔。
    “别着急走啊！那些孩子只是没有机会学习而已，稍微培养一下还是可以的！”
    “我现在的确人手不足，可是也不需要不识字不会算数的小孩子。”
    “我来教他们识字！一个月的时间，我肯定让他们全部学会！”
    铃这句话才算是留住了南达尔的脚步。
    “……你能做到吗？”
    “工资可以后付，你只需要管他们吃饭就行。如果你遵守这个条件的话，我来帮你培训！”
    “……工资等他们正式上工后，至于饭钱的话，他们必须先开始做一些跑腿的活才行，你能答应吗？”
    南达尔摸着下巴的胡须讨价还价。
    “可以！”
    “唉……你跟在赫尔身边，平时的事也不少吧？有那个时间吗？”
    “时间挤一挤总会有的，你可别小看我了！”铃笑着回答。
    对正在交易的两人，茜诺相当困惑，不过，很快就了解到了目前的状况。
    要是能解决这些话孩子吃饭的问题的话，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。
    更重要的是还能教会孩子们识字，对于将来也会有很大的帮助。
    “……你想教他们读书写字？这是为什么？”
    “我不是说过了吗？我想帮你的忙，首先必须让你有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，而且让孩子们接受最低限度的饮食和教育，也可以帮助让他们自立更生，这也是一件好事啊。”
    让茜诺有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。
    这与过去赫尔对铃的帮助是一样的。
    切断她照顾孤儿们的重担，之后，茜诺一定能发挥更多的作用吧。
    铃和赫尔一样，都不认为孩子具备无限的可能性。
    许多人的天分与才能都是与生俱来的，在昨天的集会中，他们两个人都看到了茜诺所展现出来的勇气与眼光。
    “可是...照顾这些孩子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，会遇到很多困难哦。”
    “……嗯，我早就体会过了。”
    面对铃脸上的笑容，茜诺朝着只是稍稍点了点头：“谢谢你。”
    南达尔挠了挠头：“我怎么感觉我才最应该被感谢啊。”
    南达尔让开了一条路，让茜诺和铃都能看到门外的风景。
    前一晚被赫尔破坏的大广场上，现在正停着十几辆马车，正在往下卸食物。
    还有几个与南达尔类似打扮的商人正在指挥工人在搭建木质的建筑。
    “赫尔事先已经付过账了，接下来我们会要在克拉肯地区的市镇建立商会，还有啤酒酿造工厂，只要是来帮忙建设的工人每天都能领取两餐，和一天五枚铜币的工钱。”
    “建设好了后，也需要在当地雇佣劳工，选拔合适的管理人才，这样的话，克拉肯地区也不再是商人的禁地了。”
    “不过我听赫尔说，这只是他的第一步，铃，你知道他接下来还打算做什么吗？”
    铃扶着下巴，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：“不知道，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