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思索半晌，认真道：“不如把心愿写在灯上，让灯带着它一起去到龙神面前？”
    楚长欢摇头否决了他的这个建议：“那不行，我的心愿是个秘密，怎么可以随便写下来给别人看？”
    沈故言却笑了：“龙神也不行？”
    楚长欢坚定地摇了两下脑壳：“不行，我又没见过他，我不信他！”
    刚才还说想要相信龙神存在的人，现在却一口一个不信任。
    不过，对于她的反复无常，他也早就习惯了。
    他沉吟片刻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，撑起下巴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：“可殿下信我。不如……”
    “我只是信你的医术，沈故言，你不要企图混淆视听，我今儿没喝酒，很清醒的！”楚长欢伸出一只手，严词拒绝。
    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，沈故言笑笑，温声道：“好，那不如我来配合你，在你许愿的同时，为你放灯。”
    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，就这么迎刃而解了。
    “也行，”楚长欢点点头，又道，“你先帮我，待会儿我也这么帮你。”
    她可不想白白欠他人情。
    虽然在此之前，他和她之间的人情关系，早就分不清到底谁欠谁多一点了。
    沈故言弯起眼角，从善如流地点点头：“好。”
    月亮缺了一角，倒挂在天边，影子映在水里，光怪陆离，很快，湍急的河水一浪盖过一浪，影子便随着浪头化成了星星点点的碎片，就像是把月亮掰开了揉碎了，一把接一把地洒进河里。
    月溪河也因此得名。
    河畔，一红一白两个身影，红的那个小一点，两手交握放在胸口，嘴巴张张合合的，却没有出声；白的那个大一点，正不紧不慢地往河道里放着灯，河灯落入水中，先是打几个摆，平稳后沿着不同的方向，被浪头推着，一头扎进没有归途的地方。
    楚长欢做好了规划，当沈故言把那些一文两个的草纸河灯放入河道时，她虔心许下的愿望都是某个人安康，当他拿起贵一点、看上去不容易翻掉的河灯时，她也会试着多为一些人许愿，譬如三清山的那群皮猴子们，又譬如月升楼里的姑娘们。
    最贵的绢灯留在最后放，她花了十五两买了五个，送了沈故言、庆喜、庆祥一人一个，自己手头只留了两个。
    这两个心愿，她许的最虔诚。
    一个是给昭皇楚宴。
    一个是给旁边的沈故言。
    “我许好了。”她笑着睁开眼睛，转身正想去拿他的河灯，却摸了个空。
    回望河面，三乘河灯一字排开，几乎是向着同样的方向，以同样的速度并驾齐驱，沈故言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，看着她弯眸浅笑。
    楚长欢睁大了眼睛，奇道：“你许得什么愿？这么快？”
    “沈某倒是好奇殿下的心愿，为什么许了这样久？”他不答反问。
    “因为多啊，”她说得很诚恳，“我很贪心的，想要为所有我在乎的人都求一个平安。”
    沈故言压下眼皮，颔首道：“多谢殿下。”
    “谢我做什么？”
    “殿下口中的那些在意的人中，没有在下吗？”
    沈故言说得四平八稳的，楚长欢一噎，下意识想要摇头，仔细思索后又改了态度，大大方方地点头道：“有啊，当然有，”
    “我最后求的是我大昭风调雨顺国泰民安，你作为大昭的一员，当然有份。”
    她看着他的眼睛，毫不掩饰自己的倨傲鲜腆。
    沈故言微微一笑：“原来如此。”
    楚长欢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，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，又问回刚开始的那个问题：“你还没回答我呢，你许得什么愿？”
    沈故言目光虚置，朝着河灯远去的方向望去，他唇齿微张，清雅的嗓音缓缓泄出：
    “希望殿下早日得到真正的珊瑚手串。”
    楚长欢愣了一下，不可思议地问道：“就这？”
    她想到那三两一个的花灯，有些肉疼：“那么好看的灯，你哪怕多许几个呢？”
    沈故言半垂眼睑，看上去有些失落：“殿下不喜欢臣的心愿吗？”
    “也不是不喜欢啦，”她摆摆手，干巴巴地解释着，“只是你这个心愿实在是太具体了，比如说，如果你祈愿的是谁身体健康，那么只要他在世一日，那就都是龙神在显灵。可珊瑚只存在于大海之中，大昭没有海，最近的海是北面的北凉，北凉又、”
    她顿了顿，突然想起了耶律齐那张小人得志的脸，只觉得头疼。
    “总之，这个心愿很难办得到，我想，即便是龙神现世，也很难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把珊瑚手串送到我面前吧。”
    “可如果吞并北凉呢？”沈故言沉声道，“吞并北凉，殿下就可以看到真真正正的海了。”
    楚长欢小惊了一下，抬头看他，只见他神色认真得很，不似做假。
    在她的印象中，很少从沈故言的嘴里听到这种野心勃勃的语气，只这么看着他，眼前却莫名其妙的浮现出了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。
    那个穿着龙袍，唤着她的名字，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沈故言。
    是梦、
    都是梦。
    后背不知何时析出了一层薄汗，她抬手压了压隐隐作痛的额角，无奈地同他解释道：“哪有那么容易啊沈故言，北凉世代崇武，无论男女几乎全部都能拿得起枪，武得动刀，想当初连有着大昭第一勇士之称的扈大统领都、”
    她声音一顿，察觉到自己又说错了话，险些咬了舌头，赶紧去瞥沈故言。
    好在沈故言的脸色未变，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这句话，迎上她的眼神，扬扬眉，好奇地等着她的下半句话。
    她清清嗓子，不尴不尬地摆摆手：“不说这个，总之，以武力一统山河无异于白日做梦，我只希望能够维持眼下的安稳，不要兴战事，当然，如果北凉要战，我大昭自然不会怕他，毕竟，只有拳头没有头脑，他们和动物没什么区别。只是与之相比，我更担心的，其实是百姓安危。”
    河面上起了浓雾，河灯钻进去就再也看不见了，只剩下一些隐隐约约的光。
    就好似浓雾那边，真的有另一个世界，
    一个龙神所在的世界。
    楚长欢从未相信过世有神明，可当亲眼看到山河破碎，民不聊生，北凉的铁蹄踏在大昭的土地上，她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惨死在她面前，她被逼无奈，亲手谋划了一场以命抵命的绝杀。
    坐在长宁宫中等待耶律齐的那一个时辰里，她全心全意地期待着神的降临。
    而她等到的，只有一个血淋淋的事实。
    “战事一起，百姓的家园一夕之间沦为人间炼狱，那些无辜的平民只能像是落叶一样，随风飘零，死于战火、饥饿、自相残杀。”她徐徐说着，眼神哀莫。
    “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场面了。”
    最后一句话，她只是动了动嘴巴，却并没有真正说出口。
    沈故言看着她唇齿翕动，眸色黯了黯，没再接话。
    月溪河畔，只剩下风的声音。